#冬盾# 罅隙惊梦 第二章 回忆并非虚妄

第二章 回忆并非虚妄



史蒂夫注视娜塔莎没入人群,就像鲱鱼回归鱼流。她就在那儿,毫无疑问,但他再也难以辨识。她一向擅长这个,对此他自愧弗如。

他决定回家。他的房间颇具军人的整洁,唱片和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在架子上,桌上的摞在一起的书不超过三本。他走进书房,用钥匙打开抽屉,从暗格中抽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过去战友的档案,多数人的名字下都被盖上鲜红的戮印。他把它们拿到客厅,又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他起初只拿了一罐,在看完第一份档案时他起身又拿了一罐,捏着它半晌直到冰冷的水滴坠到桌上,他豁然起身,把冰箱里一打啤酒都重重顿下。但这没用,他一早就知道。

娜塔莎坦言一切都只是他的梦,他的幻想。

他的震惊无可否认……史蒂夫将双臂撑在膝上,双手交叉,额头枕于手背。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掐了自己一把,在胳膊内侧留下鲜红的印子,很疼。而直到红印消退,世界也未曾变化。

也许娜塔莎别有用意,也许她疯了。但那可是娜塔莎。这极可能是个暗语,是个警告。

——警告你是时候醒来。

他长长吁气,胸中有万仞风磨砺而过。这声音很熟,伴他多年,时常提点。

我要从什么中醒来?我经历炮火和死亡——所有一切都没能让我醒来。

——也许你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从高处坠落吗?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觉得那声音被说服了。这可少见,它总是对的,总是用一种忧郁、悲伤而坚定地语气让他做这做那。他知道自己没有出现幻觉,这声音是响在脑子里的,就像他阅读情报时会听到那些词的读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得确认你不是在做梦。

那会很糟吗?

——很糟。因为会有人发现自己叫不醒你。

好吧。

史蒂夫深深呼吸。啤酒、牛皮纸、木头、书,它们真切地穿过鼻腔,抹过喉咙,融入肺泡。这是细节,精微绝妙,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不,这太感性了。他得用更规范的方式着手。

史蒂夫回忆辨识梦境的方法:向前追溯到最初,你一切的起点,你源自何时何地。他胸腹一阵疼痛,就像皮肤勒紧肋骨,器官咯吱作响,灼热的刀刃厮割肺部,心跳大得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是幻觉,来自他十二岁那年濒临死亡的噩梦。它必然是真实的,那份疼痛、困苦和绝望,他从未如此鲜明地见到死神伫立床边,就在紧握他左手的巴基身后,右手提着镰刀,左手搭在他母亲肩上。他已忘记眼角是否曾渗出泪水,但他记得额头冰冷毛巾的触感。

这一切如何能够作假?

他细数过往。从那以后,兴许死神已腻烦他这个玩具,他不再绕着他打转。他体弱多病,但他坚信自己能撑到最后。巴基时常质疑他的自信,他的质疑是温柔而满怀保护的,他的眼神和微笑就像在许诺他会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哪怕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厢情愿。

但他撑下来了,无比坚韧而成功。

谁能清晰记得全部的童年?它们只是一个摇晃的影子,是投入溪流的树影,是低鸣的水音,是一种感觉,一种记忆,一种归属。他无需记得所有也能明白他的家就在这儿,布鲁克林。他醒来时撞入眼帘的景象历历在目,那就够了。巴基握着他的左手,抵住自己额头,嗫嚅祈祷之言。他们没有开灯,银亮的月光照亮巴基的手,他的额头,他细微颤抖的嘴角。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蜷在窗边的沙发上,身披一条满是补丁的绒毯,边角被细心地掖好。

他嗓子发痒:“是你……”

巴基缓慢地直起身体,他眼中满是血丝,黑白红,无限分明。

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史蒂夫脸颊,指尖汗湿,恼火而精疲力竭。他摇晃地站起来:“是我,蠢货。”

史蒂夫的目光追着他——他看起来那么小,他只有十三岁。巴基别过头,揉了揉自己太阳穴:“我去给你拿点水。你最好喝点热的。”他踉踉跄跄地离开,把房间留给史蒂夫和他无限欢喜的母亲。但他掩饰得不够好,史蒂夫还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埋在他灰蓝双眼中的恐惧——那么清晰、那么熟悉。

然后他凝视他的母亲,鼻尖酸软,眼眶发胀。

莎拉俯下身来拥抱她的儿子。史蒂夫和她拥抱时清楚地感到她的娇小和瘦弱,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跳,他发现她已经老去。他树枝般干瘦的胳膊轻轻环住她,他能摸到她脊柱的凹凸。他抚摸着她的背,她的蝴蝶骨,她贫瘠却伟大的肩膀:“妈妈。”

“欢迎回来,宝贝。”她的声音低沉,干哑,但宛如天籁。

史蒂夫一度不喜欢这个称呼。太温软,太脆弱,它属于蜜罐里的糖。但这次,他的心脏软乎乎的,母亲的声音把它揉成一个更安稳的形状。

他闭上眼:“我回来了。”

这当然是现实。无可避免,但值得奋力抗争的现实。

辨识梦境第二条:逻辑。没有尽善尽美的梦境,一定有断链之处。

他在脑中绘出地图,它线条分明,毫不紊乱。他甚至能记起那些岗哨,关隘和火力点。他是记图的好手。

那么事件呢?感情呢?——它们相伴而生。

他似乎对双重约会更为心不在焉,就像知道那只是过眼云烟,而他始终等着一个合适的舞伴——始终等着某个真正理解他的人。

“更为”

史蒂夫拿出那块从未被打开的怀表,他在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了它,在最为困难的时期他曾想过当掉,但没有一家当铺肯接收一个打不开的怀表,所以它留到现在,成为他过去的最大纪念。

他用了比较级,史蒂夫想。他在做一个比较——参照物是什么?它在哪里?

娜塔莎说打开怀表他就能知道答案,他第——他已说不清第几次——摁动那个按钮,毫无回应。它是再适合不过的见证者,忠实于沉默。

好吧。看来他得自己寻找答案……他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他们——他和咆哮突击队——从二战中活下来,他和佩吉结婚了——这绝对算得上丰功伟业,他——他独自一人。

史蒂夫坐在沙发上,他面前堆满各种各样的档案,人们或者颇为新奇地冲照相头微笑,或者局促不安以至于只能摆出再死板不过的面孔。

他不再喝酒,而只是握紧冰冷的瓶身,掌心满是凄冷的水渍。他需要仔细考虑——也许他要质疑的是他最不愿质疑的东西。

他的一生。他所有可以被称之为幸运的东西。比如,他们是怎么形容的来着?他举世无双的战术头脑?他的算无遗策?

冥冥之中,总有某种意念让他学会取舍,它如此强烈而明确,比惊雷更甚。他曾经怀疑过、置之不理过——科尼岛的云霄飞车——不要去坐否则你会吐得肝肠寸断——然后结果让他明白有时顺从直觉不失为坏事。他知道该怎么演讲,知道怎么闯进九头蛇基地从那把躺椅上拉起巴基,知道该让霍华德做什么装置,这一切都清晰明确,他胸有成竹。

所以这就是问题?一切都太过顺利?

“芝士火锅”,当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时会心一笑,脑中浮现出芝士面包的模样,真奇怪,他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在实验室外头等着厄斯金博士时他不再为那位姿色绝佳的金发女士心动,他只是站在那里,温和有礼,当佩吉从书架后探出头时对她微笑。

佩吉。

他侧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静音,变幻的光影在佩吉年轻而英气十足的脸上掠过。他想起她提起行李离开家的那一天。她希望他留在布鲁克林,留在他喜爱的地方,而她则选择走上另一条道路。

她站在客厅中央,一袭红裙。背后是他们的沙发——沙发是巴基送的,沙发罩是他们一起挑的,窗下的茶几上有瓷瓶,里头插着一支正盛的红色康乃馨。

她微微偏着头,斜卷发垂在耳边:“嗨,史蒂夫。”

他走过去,事实上他不太知道该怎么挪动他的双腿,他比第一次见她更为局促不安,而那时她在他面前把一个壮汉揍翻在地——一拳,就用了一拳。

“嗨。”他没有试图去做出什么挽留。他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而他们都是说一不二的人。

佩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晌:“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

他紧张地扯扯嘴角:“你是——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

“嗯哼。”佩吉扬了扬下巴:“再清楚不过。”

史蒂夫忽然福至心灵:“你知道,我们不是非得——”

“不,我们必须。”佩吉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不是在暗示你挽留我,史蒂夫。”她放软口气:“我是个特工。”

史蒂夫低声说:“我也不喜欢那些演讲。”他现在急迫地期待着他的天启——那个一直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直觉——然而这次,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关于演讲。至少不仅仅是。”佩吉看起来有些难过:“我没法说太多,史蒂夫。只是,记着这点,我是个特工。”她美丽的双眼第一次闪过求肯的神色:“记着这个。”

史蒂夫重重点头:“最好的那个。”

佩吉微笑,她张开双臂:“祝福我吧。”

他把她拥入怀中,他意识到这具柔软的身躯里有一颗钢铁般的灵魂,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好运。”

佩吉眼眶微红,她别过头,拎起箱子:“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没错。”

佩吉冲他挥手,嘴角微翘:“幸好我没说‘最’,嗯?”

史蒂夫大笑:“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

佩吉冲他挥了挥拳头,他佯装惊恐。他们都在微笑。阳光中浮动的灰粒,行李箱咕噜咕噜的滚轮,高跟鞋叩叩的轻响,它们同这座老房子一起目送红衣女王远去。他们竟是微笑着分别的。这超出他所有想象——他以为他会和她白头偕老。然而世界就是如此奇妙,抑或是——抑或是他只是不擅想象。

他知道他们结束了。

史蒂夫把档案收好,走到衣柜前,轿车从窗下驶过,雾灯照亮他半侧脸庞。他没有开灯。

他两鬓泛灰。他的头发从不是纯粹的金色,但现在,灰色主导。他的皱纹,他疲惫的眼睛——他已经活得太久,那些忠诚的朋友们又离去得太早,血清拉长了他的时间,但没有放慢世界。史蒂夫用力眨眼,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更多细节,他的视力不如从前。他又想起了他的老朋友,他们离去时——他们离去时是怎样的?

史蒂夫冲回书房,拿出档案,他抚摸着钢戳和水印——这是真迹无疑。

但它们为什么会在他这里?他甚至不再服役?还有——为何他想不起来?他记不得老朋友合上双眼时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不记得?哪怕他们人种各异国籍不同,他肯定他不会忘记去看望他们,更不可能错过临终——错过葬礼。他们的葬礼是怎样来着?

他——他那时在哪里?他是否还在冰冻中?他肯定被反复冰冻过,也许是出于某个战术目的,他和巴基一起——

如果他已这么苍老,那巴基为什么还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的年纪、资历和头脑本应让他成为站在背后的人而非那把枪——或者,巴基被冰冻的次数更多?为了能让他长久地——保鲜——持续作战?

每一件事都似曾相识,但每一件都微妙地不对。它们符合逻辑,符合他对冷战和军方风格的认知,该死,他们肯定能干得出来,让巴基永远做个暗杀者去做那些他不能做的脏事什么的——而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退役了?他——他在这上面让步了吗?他——

史蒂夫深深吸气。把冰凉的啤酒罐摁在额头,水珠被眼睫毛拦住,一点点渗到眼角,淤积在那里。

——你将独孤终老,满心悔恨。

谁在说话。

窗外的行道树忽然东倒西歪,他听到螺旋翼的轰鸣——直升机。他跳起来,拿上盾牌——他们把它留给他——冲上天台。

他就在那里,眼罩口罩一应俱全。但他看上去安好无恙。

史蒂夫垂下盾牌:“巴基。”

巴基摘下眼罩,他有一双很年轻的眼睛:“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啊,”史蒂夫轻声说,“就像一辈子那么久。”

他走过来,左手——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衣袖和手套里——握了握史蒂夫肩膀:“你在犹豫什么?”

“……也许我在等待。”史蒂夫脱口而出,它堵在他的心口。说出来后他松了口气。那个声音,它时不时会提醒他,他在等着什么人。一个约会,一个提醒。对象未知,但当它出现,他会知道。

“什么?”巴基看上去并不惊讶。

“我不知道,但她已经来了。”史蒂夫把话说得很含糊。

而巴基——巴基一如既往知道他舌头下压着什么。他偏偏头,从眼眶的阴影中凝视他:“你会走吗?”

“我应该吗?”史蒂夫握住他的左臂,冰冷,坚硬,他早该料到:“我不知——从何时起——”

巴基把他下半句话说完:“——从何时起是虚假。”

“对。”史蒂夫舔舔嘴唇,他后悔没有把那些啤酒带上来,也许它们不再凉爽,但至少解渴:“你有时间吗?”

“我总是有的。”他们坐在屋檐边缘,像普通的男孩一样,再年少轻狂不过。

史蒂夫低沉地说:“……我想我在做梦,巴基。”

“真的?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的梦?”巴基翻了个白眼:“你在逗我。你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想象力。”

“唔,没错。所以我猜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杜姆他们的葬礼是什么样的。”

“也没法想象超过三年的婚姻。”

“对,”他干巴巴地说,“你真是该死的对极了。”

巴基看着他,史蒂夫不肯定他是否从那眼神中读出了责怪:“到现在才发现?罗杰斯,你可真够迟钝的。”

“……”史蒂夫攥紧拳头:“我很抱歉。”

“那不是我的意思。”

“不,真的。我很抱歉——我为我的软弱抱歉。”史蒂夫觉得自己喉咙火烧火燎地刺痛,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胸腔如遭重击,巴基伸手揽着他肩膀——这实在不太容易——以免他从楼上掉下去。

史蒂夫盯着脚下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夜深是一个理由,又也许是他不想让任何人接近这里。

“也许我一直想让一切重来一次。”他声音低如蚊喃:“真正做到永远胸怀计划。”

“你做不到。没人能做到,史蒂夫。”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他摘下他的手套,露出那只金属手掌,他紧紧握着它:“有些事——就是逻辑。它只是,那么发生了。”

巴基没有抽出手。他倾身,给他的朋友一个宽慰的拥抱:“因为世界是灰色的。”

“没错。”史蒂夫闭上眼:“哪里都一样。他们都变成灰色的了,巴基。”

巴基轻轻拍拍他的背,史蒂夫再次咳嗽起来,嘴里涌出咸腥的液体,他一瞬间又产生了回到十二岁的幻觉。如此疼痛,如此绝望,而醒来后巴基紧握他的手。

“你想起来了。”

史蒂夫紧咬牙关,他头晕目眩,一瞬间他的知觉无限延展,他似乎能看到梦境的边界在崩塌:“我看着你掉下去,记得吗?”

巴基似乎不以为意:“我也看着你掉下去了。”

“但你把我捞上来。”史蒂夫强调。

巴基松开他,拉着他站起来,后退一步,微微仰脸看着他:“这次也是一样。我在上面等你。”

他只要轻轻一动,就会从天台边缘摔下去。但史蒂夫并不慌张,他应该习惯了。他丢掉盾,但没有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他便微笑起来,张开双臂:“你只是在说……我想的那些。”

巴基无可奈何地摇晃着头,他摘掉口罩,嘴唇四周满是青色的胡茬。他嘴角下撇,但很快又抑制不住地扬起。他们再次拥抱:“我可没迎合你,蠢货。”

“我知道。”他微笑:“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希望你这么说。”

巴基左顾右盼:“娜塔莎怎么办?”

“唔,我肯定她会找准机会跳下去的。”史蒂夫从裤兜里掏出怀表,摁动按钮。表盖没有弹开。他眉头紧皱,无比困惑:“它真的坏了吗?”

巴基笑着摇头,带着史蒂夫无比熟悉的那种,痞气的、无可奈何的温柔神气:“只是,打开它就好,史蒂夫。那是你的怀表。”

“好吧。”史蒂夫点点头,深吸口气,把喉咙里的血气咽下:“好吧。”

他准备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巴基喊住他。

史蒂夫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保持住平衡。世界震动了一会儿,他恼火地瞪着巴基:“什么?”

巴基的眼神无比严肃:“说真的,史蒂夫?”

“嗯?”

“云霄飞车——真有那么糟吗?”

史蒂夫咧咧嘴,竖起大拇指:“不。不。它棒透了。”

他把巴基得意洋洋的笑容烙在视网膜上,向后一仰。

世界分离崩析,风刮痛他的耳廓。他知道自己就要醒来,再也无所谓对真实的恐惧。

他打开怀表。

黑色指针嘀嗒走过十二点——纸片被猛地吹出表盖的凹陷,打着旋儿地往天空而去。

史蒂夫睁大双眼。

砖瓦颓圮,木料燃烧,窗帘撕裂,玻璃粉碎,它们同他一起坠入水中,天幕垂落蓝绿的极光,水从四面八方淹来,冲刷所有,再也没有国家和陆地。

他无止尽地下沉、下沉、下沉——

纸片晃晃悠悠地落回归于宁静的海面,那是水天之间唯一一点现代工业的印记。

黑白照片上,Bucky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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